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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学民科

【闲者的神话学杂谈】出道成为偶像的剑圣裴旻与他的粉丝吴道子、李白的二三事



延和元年(公元712年),唐朝在冷陉地区对奚和契丹的联军发起了一场被以少胜多的战役,史称冷陉之战,因为时任左羽林大将军、幽州都督的孙佺的怯懦与刚愎自用,不仅导致唐军大败、近乎全军覆没,他自己也在被活捉后丢了脑袋。



在这场由猪队友与敌人合力造成的围杀中活下来的幸存者里边,有一位靠着自己的实力,硬生生从围剿中杀出生天的年轻人,他就是在现代被称呼为大唐剑圣,出身于河东裴氏家族的裴旻。



面对奚人的猛攻,裴旻站立在战马两侧的马镫上,被他挥舞的大刀如同雷电般迅猛,将射来的箭矢纷纷斩断,这才成功突破心生退意的敌军的包围圈。



随着包括裴旻在内的残兵散将战败归来,他的神勇事迹就被扩散了开来,最终传到了时任鸿胪寺丞的张鷟的耳中,被其记录于《朝野佥载》,成为了这位史料稀缺却又颇负盛名的剑术高手的最早记载:



裴旻与幽州都督孙佺北征,被奚贼所围。旻马上立走,轮刀雷发,箭若星流,应刀而断。贼不敢取,蓬飞而去。



这份杀出重围的壮举和卓绝的武艺似乎是得到了刚刚即位的玄宗皇帝的重视,根据《新唐书》的记载,在十六年之后的开元十四年(公元729年)三月,石堡城之战即将开始之前,李隆基亲自对裴旻赐下诏书(尽管无法知道此时他的职务,不过由此看来地位不低),让其转告军队,敢掩盖士卒功劳与奖赏的军官都会被处死,战斗中但凡有一个人不听指挥整个队伍都要受军法处置,能够抓住敌方首领的人可以受封大将军,这份通告成功地振奋了士气:



又信安王祎出陇西,拔石堡城,即之置振武军,献俘于庙。帝以书赐将军裴旻曰:“敢有掩战功不及赏者,士自陈,将吏皆斩。战有逗留,举队如军法。能禽其王者,授大将军。”于是士益奋。



裴旻有两个相对来讲比较著名的事迹,「舞剑」和「射虎」,但鲜少有人知道,二者其实算是同一个事件。



开元十四年之后的某一年,已经爬上了他曾经的顶头上司孙佺的位置——羽林大将军——的裴旻,被玄宗任命为「龙苑军使」,率领幽、燕两州的士兵驻守北平郡(河北省秦皇岛市卢龙县),捍卫「蓟之北门」——蓟州(天津市蓟州区)以北的广大地区。



这个龙苑军使,龙苑又讹作龙华,军使是高级军官的泛称。根据《初学记》(约成书于公元726~727年)的记载,龙苑指的是后燕的昭文皇帝慕容熙在公元403年修建的龙腾苑:



【狼河 龙苑】

《魏氏土地记》曰:狼河,附黄龙城东北下。《十六国春秋》云:慕容熙光始三年,筑龙腾苑,起景云台。已上营州。



龙腾苑的位置在现在的辽宁省朝阳市双塔区(石家庄那个隆兴寺是元朝人的扯犊子),处于蓟州的东北方向,龙苑军使应该便是由其得名,这个地方,可能就是裴旻率军抗敌的前哨站。



裴旻被派遣到北平,是因为有着被称作「山戎」的敌人进犯边疆,而根据唐玄宗亲手写下的《平戎告庙敕》的记载,山戎指的其实就是他的老对手——契丹:



而山戎种落,常为匪人。近有野心,穷而归我,曾是怀附,每所绥柔,而不变枭声,辄为兽搏。幽州节度副大使张守珪等,乘间电发,表里奋讨,积年逋诛,一朝翦灭。



飞将军李广最为著名的事迹,就是他在北平担任太守时于此射杀猛虎,甚至因为将石头误以为是自己的猎物而把箭矢射入其中(后一个应该是抄了养由基射石兕):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华北之地,多有东北虎出没,侵害人畜,裴旻在与契丹人作战之余,效仿李将军之举,接受了北平的父老乡亲的求助,骑上骏马亲自出动,以弓箭猎杀虎兽。



裴旻射虎之事,先后被两份文献记录在案。晚的那份大家都比较熟悉,是讨论裴旻事迹时经常提及的《国史补》,作者是活跃时代要比裴旻晚上大半个世纪的李肇(公元818年为翰林学士,公元821年出守本官又贬为澧州刺史):



裴旻为龙华军使,守北平。北平多虎。旻善射。尝一日毙虎三十有一,既而于山下四顾自矜。有父老至曰:“此皆彪也,似虎而非。将军若遇真虎,无能为也。”旻曰:“真虎安在?”老父曰:“自此而北三十里,往往有之。”旻跃马而往,次丛薄中。果有一虎腾出,状小而势猛,据地一吼,山石震裂。旻马辟易,弓矢皆坠,殆不得免。自此惭惧,不复射虎。



比它更为古老的记载就很少有人注意到了,名为《裴将军旻射虎图赞》:



而北平连山广野,地实多虎,择肉于人,如有飞翼,荐食边鄙,甚于戎夷。群老忧而请焉,公于是屏车徒,去矛锻,曰:“贾予馀勇,挺身以饵之。”耽耽甝虓,烈烈腾逝。当其威怒也,百兽以伏,万夫莫亢。而公驰单骑,彀白羽,挑之使来,翼之而回。从容返视,咫尺旋玩。心即其度,手张其机。左射右拂,萦三叠四。中皆没羽,倒必应弦。毛纷血洒,腋洞心穿。或叱之而饵伏,或棰之而却走。将威有所胜,气有所全,精专于中,志正于内。故能以一人之力,战群虎之命。使锯牙钩爪,戢而莫措;雷声电视,消而不扬。猛摧于柔,众怯于独。其为易也,若猎狐兔,联鹙鸧。虽有矫牙冠群,亦垂头榻尾,应镝而毙。如此者几三十有一矣。其馀窜匿,不敢复出。



这份图赞的作者叫做李翰(生于公元727年,卒于公元785~805年之间),他在序文的开头提到,自己之所以创作此赞,是因为在「荥阳郑公」那里观赏了从裴旻的儿子手中得到的射虎图,从「先人」这一称谓来看,裴旻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去世了:



世称裴将军射虎,而不及见。驾部郎中兼侍御史荥阳郑公,博物好古,旌能尚艺,于裴氏子得其先人射虎图,传以示子。



荥阳的郑氏家族可以追溯至西周的郑国,直到隋唐都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在唐朝光是宰相就出了十个,很难用出身与姓氏确认这位郑公究竟是指的哪位郑氏官员。通过「侍御史」与「博物好古」两个特征,可以将目光锁定在活跃于开元天宝年间的郑钦说的身上,根据《异闻集》和旧新两本《唐书》的记载,他以精通历术与博物著称,担任过殿中侍御史,后来因为受到被李林甫诬陷而遭到降罪的韦坚的牵连,从侍御史贬为夜郎尉——以此也能够看出图赞的成文时间下限,理应是在发生了被贬之事的公元746年之前,这之后郑钦说不仅失去了侍御史的职务,当上夜郎尉没多久也就去世了,死前的这段时间恐怕也没有那份余裕去收集字画吧。



至于时间上限,序文称射虎发生于「开元中」,分明是开元年间已经结束了的口吻,也就是公元741年之后:



开元中,山戎寇边,玄宗命将军守北平州,且充龙苑军使,以捍蓟之北门。



由此看来,图赞的创作时间应当在公元742年到公元745年这三年之间,作者李翰还是个堪堪束发之龄的少年,而裴旻大将军的逝世时间,恐怕就是这之前的某一年了。



《裴将军旻射虎图赞》与《国史补》记录的两份记载应当是参考了同一份文本,二者都是围绕「裴旻担任龙苑(华)军使驻守北平射杀了三十一头猛虎」展开叙事,然而主旨与结局却截然相反,前者极尽所能地渲染裴旻射虎之壮举的神威,而后者却声称裴旻射杀的不是真虎,只是形似虎类的「彪」,裴旻一遭遇真正的猛虎就被它的吼声给震下马来,险些丢了性命,出了大糗,自觉羞愧,从此不再射虎。



与裴旻几乎算是同一时代的李翰提供的说法可信度肯定要更高,而李肇在《国史补》里记录的版本显然是二次加工的魔改产物,用来阐述「不要骄傲自满」的鸡汤文,按《说文解字》的记载,彪本来就只是老虎身上的纹路,结果被强行拿来命名徒有其表的类虎之兽:



彪,虎文也。从虎,从彡,象其文也。



这就是彪被动物化、偏离本意的开端。根据周密 (公元1232~1298年)的《癸辛杂识》的记载,在金元之际流传着雌虎生下三只幼崽、其中一个必然是会吞噬兄弟的犷恶之彪的谚语,甚至还诞生了与之对应的益智小游戏、脑筋急转弯:



谚云:“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彪最犷恶,能食虎子也。”余闻猎人云:“凡虎将三子渡水,虑先往则子为彪所食,则必先负彪以往彼岸,既而挈一子次至,则复挈彪以还,还则又挈一子往焉,最后始挈彪以去。”盖极意关防,惟恐食其子故也。



到了清朝,前一个文本中的谚语又演变成了虎与彪生下的三只幼彪里边必然会有一头厉害无比、令人类与猛兽都恐惧的豹。《小五义》:



常说是“三虎出一豹”,其实不是。虎不下豹,虎彪配在一处,下出来三个彪,内中有一个豹,其利害无比,漫说是人,就是山中的猛兽,无不惧怕于他。



南宋以降,彪已经成为了文学作品中一种常见而有别于虎的猛兽,《续夷坚志》有目光如烁金的青彪,《西游记》有在狮驼国当总兵的白面雄彪,《绣云阁》有能够胜过黑虎的黑彪。



不论本意如何,就结果而言,这次射虎显然是一场成功的军事威慑行动,被镇住的契丹一时间陷入了「不敢南牧」(不敢南下入侵)的窘境,甚至有被其高超武艺所折服的五百多个敌兵前来投奔。



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二月,伴随着辅国大将军张守珪在捺禄山又一次成功地击溃了契丹叛军,唐朝似乎是觉得东北边疆的局势已然趋于稳定,便召回了在这场捺禄山之战中同样立下了功劳的裴旻。



裴旻终于结束了自己在北平的任务,在这一年的秋天回到长安,率领主动归顺与被其俘虏的契丹人觐见玄宗。心情十分舒畅的李隆基在前年才刚扩建过的花萼相辉楼下边的广场大办酒宴,酒过三巡,喝到兴头的时候,他带着重臣百官、皇亲国戚等赴宴之人登上花萼楼,让裴旻持剑于广场的中央起舞。



曲终,舞毕,裴旻名震天下。



自战场厮杀得来的凛冽剑法在尚武的大唐堪称是男人的最高浪漫,亲眼目睹的也好、道听途说的也罢,吴道玄、李白、王维、颜真卿、杜甫等等青史留名的大家都被秒杀了他们那下至十岁上至六十的少男心(列出的这几个大部分都只是靠的听说→_→),热血上头的玄宗皇帝甚至当场撤下了风俗浮华的靡靡之音,让舞女们结成战场军势般的列队进行效仿战争的舞蹈表演。



这场剑舞是裴旻人生中最后的辉煌,之后仅仅五年之内就去世了,被埋葬在流经他的河东老家的洚水的岸边,为传奇的一生画上了句号。还有几年就要步入三十岁的杜甫听到了这个消息,当场写下了三首挽诗《故武卫将军挽歌》来纪念他,从标题来看,裴旻从羽林将军转职成了武卫将军,并最终以这个身份迎来死亡的归宿:



严警当寒夜,前军落大星。壮夫思感决,哀诏惜精灵。

王者今无战,书生已勒铭。封侯意疏阔,编简为谁青。


舞剑过人绝,鸣弓射兽能。铦锋行惬顺,猛噬失蹻腾。

赤羽千夫膳,黄河十月冰。横行沙漠外,神速至今称。


哀挽青门去,新阡绛水遥。路人纷雨泣,天意飒风飘。

部曲精仍锐,匈奴气不骄。无由睹雄略,大树日萧萧。



接下来就谈谈他的粉丝们吧。



除了杜甫之外,还有两个人都直接给裴旻写过诗,一个是王维,一个是颜真卿,都是裴旻在世之时写给他的。



王维写的叫《赠裴旻将军》,名字很直球。裴旻剑舞的时候他应该还身在塞外,担任凉州河西节度幕判官一职,之所以写诗,大概是因为对二人都是常年奔波塞外、为大唐的边疆安危而奋斗的身份产生了共鸣吧,这一点从诗中强调裴旻活捉敌人的事迹就能看出来:



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

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



颜真卿写的叫《裴将军诗》,也非常的直球。他听说剑舞之事的时候,应该还处于为母亲守孝的状态中。比起王维,颜真卿的这首诗就写的更为慷慨激昂一些,想来是寄托了自己未曾奔赴边疆而想要亲自上场杀敌、建功立业的愿望吧: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

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将军临北荒,恒赫耀英材。

剑舞躍游电,随风萦且回。

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嵬。

入阵破骄虜,威声雄震雷。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

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



接着要说的两个人,与裴旻的关系就远比前边三位要深厚的多了。



第一个要讲的,是吴道玄。



吴道玄是少有的可以确认亲眼看过裴旻舞剑的人,在他那异于常人的艺术眼光里,被裴旻挥洒出来的刀光剑影就宛若是不可名状的神佛魔怪一般动人心魄,给那颗只能为皇帝一人构思画作而被常年禁锢在宫廷里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感动与震撼,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待到结束收剑之时的瞬间,福灵心至、灵感迸发——这一日,画圣吴道子再入陆地画仙境界(口胡)



在网络上搜索过裴旻的资料的朋友应该会感到困惑,不是说裴旻是为了请吴道玄为他去世的母亲在天宫寺创作超度亡魂的壁画才在其面前剑舞提供灵感的吗?



这就又是一桩「历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典型范例。



对「吴道玄观裴旻舞剑」之事最初的记载,见于张彦远在公元847年撰写的《历代名画记》,简单明了的一小段话:



开元中,将军裴旻善舞剑,道玄观旻舞剑,见出没神怪,既毕,挥毫益进。



三年后(公元855年),郑处诲的《明皇杂录》又记录下了一则略有差异的文本:



吴道玄善画,将军裴旻请画天宫寺壁。道玄曰:“闻将军善舞剑,愿作气以助挥毫。”闵欣然为舞一曲。道玄看毕,奋笔立成,若有神助。



《明皇杂录》看似是有板有眼地言明了事情的因果、经过与细节,但它存在着极大的两个漏洞,说明其只是采集自民间的小故事。



其一,根据袁有根先生在《吴道子研究》里的推论,早在延和二年(公元713年)裴旻才刚刚展露头角的时候,吴道玄就已经被唐玄宗召入宫中。又按《历代名画记》的记载,他在入宫之后被授予了内教博士的职务,作为玄宗的御用画师,从此不准在没有诏令的情况下作画:



初名道子,玄宗召入禁中,名道玄。因授内教博士,非有诏不得画。



皇帝为了独占画师的优秀技艺而禁止其不经允许地私下为他人提供服务,享有同样待遇的,还有他的前辈与后辈,北齐的杨子华和宋朝的戴琬。



其二,《历代名画记》的作者张彦远出身于宰相世家,身世显赫的他不仅对宫中禁内之事耳熟能详,家中收藏有吴道玄的绘画理论书籍《画说》,还专门前往洛阳与长安,将包括吴道玄在内的众多画家在这两京留下的壁画类作品记录于案,编汇成一份文章,命名为《记两京外州寺观画壁》,其中就提及了吴道玄在天宫寺的画作:



天宫寺三门,吴画《除灾患变》。板上二菩萨,张僧繇画。



这就出现了两个破绽。首先,吴道玄的画在门板上,而非《明皇杂录》写的墙壁。其次,如果这副《除灾患变》是为裴旻所画,为何前边专门介绍吴道玄的文章里提到他与裴旻的关系时却没有说清楚地点与画名,只是模糊地写结果是「挥毫益进」?



再考虑到「道玄观旻舞剑」一句之前并未说明事情的起因,紧挨着的就是「将军裴旻善舞剑」,这场剑舞显然并非是二者中的某一方专门对另一方发出邀请而产生的,既不是吴道玄为了寻找灵感而请裴旻舞剑,也不是裴旻为了请吴道玄作画而表演,只是吴道玄作为一介看客目击到了这场剑舞——结合目前可见的稀少史料来看,极大可能就是花萼楼下的那一次,毕竟以裴旻的身份与声望,若非皇帝的命令或是有求于人,又何必屈尊献舞呢?而吴道玄作为李隆基的御用画师,被邀请赴宴是再正常不过了。



与《明皇杂录》成书于同一年的《唐朝名画录》记录下了第三份文本,它的作者朱景玄(公元806年入仕)和张彦远、郑处诲算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这个版本显然是以上一个为基础发展而来的,更具有故事性,向我们所熟悉的说法更近了一步。裴旻请吴道玄于天宫寺作画的原因是他的父亲或者母亲去世了,需要后者作画作为给帮助自己超度亲人亡魂的天宫寺的供养:



开元中,驾幸东洛,吴生与裴旻将军、张旭长史相遇,各陈其能。时将军裴旻厚以金帛召致道子,于东都天宫寺为其所亲将施绘事。道子封还金帛,一无所受。谓旻曰:“闻裴将军旧矣,为舞剑一曲,足以当惠。观其壮气,可助挥毫。”旻因墨旻为道子舞剑。舞毕,奋笔俄顷而成,有若神助,尤为冠绝,道子亦亲为设色,其画在寺之西庑。



这个版本的破绽就更大了,壁画的位置跑到了「寺之西庑」(寺庙西边的厢房)也就罢了,吴道玄在天宫寺留下的那副《除灾患变》与举办冥事的背景根本不吻合呀。



「除灾患」一词多出现于佛经,《法苑珠林》中收录有一部《佛说除灾患经》,此经以维耶离国流行瘟疫为楔子,引出佛陀来到该国阐述能够消灾解难、使五谷丰登的经文之事。大相国寺内有一副壁画,名为《护国除灾患变相》,是活跃于唐中宗至玄宗时的乙速孤令从(乙速孤是姓,令从是名)在供养此寺时让名为石抱玉的画家创作的,可能就是取材自《佛说除灾患经》,「护国」这一前缀也和经文内容相契合,吴道玄的《除灾患变》从名字来看与其应为同一题材——简而言之,这玩意的主旨是以佛法庇护国家,和双亲去世举行葬礼是不搭边的。



相较于有着稳定的资料来源的张彦远,朱景玄就不那么靠谱了,从他在吴道玄这一部分结尾的自述来看,其相关知识恐怕大都来自当年进京赶考时的道听途说:



景玄元和初应举,住龙兴寺,犹有尹老者年八十余,尝云:“吴生画兴善寺中门内神圆光时,长安市肆老幼士庶竞至,观者如堵。其圆光立笔挥扫,势若风旋,人皆谓之神助。”又尝闻景云寺老僧传云:“吴生画此寺地狱变相时,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之而惧罪改业者,往往有之,率皆修善。”



这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终于衍生出了现代最流行的版本,被李伉收录在《独异志》(约成书于860~874年之间)里边,裴旻去世的亲人被确定为他的母亲,故事被渲染的极为戏剧性、传奇性,吴道玄以自己画技荒废已久、需要看点刺激的东西提供灵感为由让裴旻舞剑一曲,后者便换上平时在军中的服饰,耍了一套剑舞,末了,他将剑掷向数十丈的高空,如闪电般落下的剑正好被早已准备好的鞘稳稳接住,被这场惊心动魄的表演打动了的吴道玄当场挥墨作画一壁,是为其平生最为得意的作品:



又开元中,将军裴旻居母丧。诣道子,请于东都天宫寺画神鬼数壁,以资冥助。道子答曰:“废画已久。若将军有意,为吾缠结。舞剑一曲。庶因猛励,就通幽冥。”旻于是脱去

服,若常时装饰。走马如飞,左旋右抽,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数千百人,无不惊況。道子于是援毫图壁,飒然风起,为天下之壮观。道子平生所画,得意无出于此。



裴旻舞剑的故事至此完全定型,北宋的郭若虚(公元1071年任辽国使节接待官,公元1074年为赴辽国贺正旦副使)在《图画见闻志》里几乎就是一字不落地照着抄了一遍:



开元中,将军裴旻居丧,诣吴道子,请于东都天宫寺画神鬼数壁,以资冥助。道子答曰:“吾画笔久废,若将军有意,为吾缠结,舞剑一曲,庶因猛励,以通幽冥。”旻于是脱去缞服,若常时装束,走马如飞,左旋右转,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数千人,无不惊栗。道子于是援毫图壁,飒然风起,为天下之壮观。道子平生绘事,得意无出于此。



成书于公元1120年的《宣和画谱》则是删改了一番才采用此说:



开元中,将军裴旻居母丧,请道子画鬼神于天宫寺资母福。道子使旻屏去缞服,用军装纒结,驰马舞剑,激昻顿挫,雄杰奇伟,观者数千百人,无不骇栗。而道子解衣,礴因用其气以壮画思,落笔风生,为天下壮观。



值得一提,《宣和画谱》差不多同一年成书的《广川画跋》的作者董逌在书中认为,吴道玄给裴旻画的作品是那副《地狱变》:



崇宁四年。人有自长安持吴生画《地狱变》练本求售。谓庐阜石本。盖摹榻所得。于此陈珦中玉遂于石本后书。以千缗可购。当有快人意处。余报之曰。吴生尝画此于福先寺矣。其作图素者曾为裴旻及之。在唐已失。惟有传摹。连成文帷者岂复有横一幅练素而为之者也。余见唐诸人如李嗣真。张彦逺。朱景真。皆知画者。又尝叙画源流而尽入録中。岂道玄诚为此矣。而独遗哉。今观摹本是后人自大。图蹙为小本者。虽然此胆力。奕奕壮哉。非能橛栈。含元殿添修五凤楼手。亦不敢拟议于此也。



emmmmm……这是想说吴道玄咒裴旻老母下地狱?



吴道玄与裴旻的关系大致是写完了,接下来要讲的,是李白。



会昌三年(公元843年)二月,曾经担任过秘书省校书郎的裴敬来到当涂青山,祭拜除了守墓人毕元宥之外已经五年多没有其他人来过的李白墓地,写下一篇《翰林学士李公墓碑》,其中写到,李白曾一度对剑舞产生过兴趣,还寄信给自己的曾叔祖裴旻,表示想要拜他为师:



又常心许剑舞。裴将军,予曾叔祖也,尝投书曰:“白愿出将军门下。”



裴敬的曾祖父和州刺史裴晟是裴旻的亲兄弟,他说的话,可信度自然是非常高的。



网络上有着数不清的垃圾营销号用这段话作为李白剑术高超、曾拜裴旻为师的证据,也有很多人写文章去批判它们。



「愿」的意思是愿意、想要,只能说明李白有向裴旻学习剑舞的倾向,而这一倾向显然没有被其付诸行动,寄了封信之后就没下文了,裴敬也只是拿这件事佐证他的气势雄厚罢了:



其文高,其气雄,世稀其本,惧失其传,故序传之。



基础的剑术,李白肯定是会的,可要说他的武艺有多么高超,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鼓吹李白的剑术在唐朝排行第二的人,只会复读几个吹点,「李白在诗里写自己用剑很厉害」、「李白曾击退猛虎」、「李白亲手杀过人」、「李白收过向他学剑的徒弟」以及上边已经驳斥过的「李白拜裴旻为师」。



其一,李白在诗里写自己用剑很厉害这一点,依据的是那首著名的《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然而,这首诗纯粹是由各种典故堆砌而成,寄托了李白对快意恩仇之游侠的憧憬,不是以他本人为叙事对象的纪实作品,「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只是化用了《庄子·杂篇·说剑》的「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



其二,李白曾击退猛虎,和拜裴旻为师一样玩,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这件事出自李白写给一位姓裴的安州长史的《上安州裴长史书》,陈述早年的人生经历来总结自己的种种优点,其中写到他曾与一位叫做吴指南的好友在楚地旅游,来到洞庭湖的时候这位友人突然咽了气,新鲜的尸体引来了猛虎,十分讲义气的李白与它对峙了起来,总算是保住了朋友的遗体:



又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间者,悉皆伤心。猛虎前临 ,坚守不动。遂权殡于湖侧,便之金陵。数年来观,筋骨尚在。白雪泣持刃,躬申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之东。故乡路遥,魂魄无主,礼以迁窆,式昭明情。此则是白存交重义也。



不管是因为猛虎没那么饿所以对这份小点心没那么执着,还是它被别人给赶跑了(从前边提到有「行路间者」这种路人来看,出事的地方不是找不到救援的荒郊野外,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李白在这件事中的作为清清楚楚写的是四个大字「坚守不动」——这是个什么高级剑法,跟王八似的一动不动还能放出透体剑气?结尾也强调这部分是想说明李白为了朋友而舍生忘死的重情重义,称不上是什么武功高强而有恃无恐,只是友谊与勇气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



其三,李白亲手杀过人,这应该是事实,但说明不了什么。



此事出自《李翰林集序》,作者魏颢是李白的粉丝,为了与偶像见上一面专门跑到广陵去找他:



万之日不远命驾江东访白,游天台,还广陵见之。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蕴藉。曾受道箓于齐,有青绮冠帔一副。少任侠,手刃数人。



这事如果是真的,那只可能是李白私下偷偷告诉魏颢的,并且肯定叮嘱了他不准外传,因为,即使是古代,杀人也是违法的!成书于公元652年的《唐律疏议》对此就有详细的记载:



斗故杀人

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虽因斗,而用兵刃杀者,与故杀司。(为人以兵刃逼己,因用兵刃拒而伤杀者,依斗法。馀条用兵刃,准此。)



故意杀人也好,拿起武器正当防卫结果致人死亡也罢,按大唐律法,打输了自然要进太平间躺着,你打赢了也要被动地进太平间。



当然,魏颢最终还是把这个罪证给写了出来,因为李白已经死了,唐朝的法律还没发达到去为难一个死人:



解携明年,四海大盗,宗室有潭者,白陷焉。



对于身怀抱负、想要一展宏图的李白来讲,年轻气盛的时候不懂事,为了义气杀了好几个人,这件事恐怕是个相当大的污点吧,除了魏颢这种绝对不会(在他生前)泄密的脑残铁粉之外,没几个人能知道这隐藏于李白心底的过去往事。



这个目前可见的李白唯一的战绩,能说明其是实战水准的剑术达人吗?



显然不能,首先,人造武器作为恐怖直立猿得以称霸地球的最大依仗之一,金属打造的刃具对于由蛋白质构成的肉体凡胎而言具有着绝对性的杀伤力,突然暴起伤人的情况下连杀数人并不奇怪,时至今日仍有持刀歹徒造成重大伤亡的惨案不时发生,因此,以剑杀人不需要多高的剑术门槛就能做到。其次,魏颢将「手刃数人」视为「任侠」的象征,这个事迹体现的是李白作为一介任侠可以为了朋友义气而动手杀人,整篇序文其他部分一个剑字相关都没有提及,若李白真是剑术高手,为何魏颢不专门费些笔墨大肆吹捧呢?



吹李白剑术的人是觉得自己能比知道李白不为人知的杀人案底的铁杆脑残粉更了解李白吗?



李白本人写下的纪实性作品更能凸现出他的真实水准,其在《叙旧赠江阳宰陆调》里回忆到,当年自己还是个翩翩少年的时候与斗鸡徒起了矛盾,结果人家喊来豪族恶少带人把场子给围了起来:



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

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

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

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

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

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



他腰间可是配着剑的,竟然被对方的怒斥给吓的如同在锅里煎煮熬制一般惶惶不安,要不是好兄弟陆调请来士兵救急,恐怕就下不了场了。




【热 狗 小 剧 场】


李白:“你……你这他妈的家伙……你……你……你不能不……不可以……这样做……不可以呀!!”


斗鸡徒:“不要给他停。我要看看被男人搅着的嫡仙人会否喜欢的兴奋扯旗呀!!”


五陵豪:“呵呵,我要吃热狗呀♡”


斗鸡徒:“哈哈——吞下了,吞下了!!李白,你现在感觉如何?感觉如何了!?”


李白:“陆调,救我呀!!!”




其四,李白收过向他学剑的徒弟,这也算得上是以讹传讹的产物。



这件事,出自李白的《赠武十七谔》,因为这位名为武谔的门人愿意前往山东帮他找回身陷战区的儿子,专门写下这首诗记录此事:



门人武谔,深于义者也。质本沉悍,慕要离之风,潜钓川海,不数数于世间事,闻中原作难,西来访余。余爱子伯禽在鲁,许将冒胡兵以致之,酒酣感激援笔而赠。

马如一匹练,明日过吴门。

乃是要离客,西来欲报恩。

笑开燕匕首,拂拭竟无言。

狄犬吠清洛,天津成塞垣。

爱子隔东鲁,空悲断肠猿。

林回弃白璧,千里阻同奔。

君为我致之,轻赍涉淮原。

精诚合天道,不愧远游魂。



就是这个「门人」容易使人产生以为意思是门徒、弟子的误解,实际上,在李白等人所向往、学习的先秦时期,以门人称呼门徒只限于孔、孟、荀等儒家诸子,《战国策》则记载了以门人称呼门客的用法:



《齐策一》:靖郭君善齐貌辨。齐貌辨之为人也多疵,门人弗说。


《齐策三》: 孟尝君出行国,至楚,献象床。郢之登徒,直使送之,不欲行。见孟尝君门人公孙戍曰:“臣,郢之登徒也,直送象床。象床之直千金,伤此若发漂,卖妻子不足偿之。足下能使仆无行,先人有宝剑,愿得献之。”



将《赠武十七谔》中的门人释作门客才更为贴合语境,李白与武谔崇拜的先秦游侠就是以门客的身份为他们所侍奉的君主服务。第二句写到武谔上门拜访的原因是「西来欲报恩」,他是来向当年曾帮助、救济过自己的李白报恩的,故而能够以门客的身份自居。《上安州裴长史书》里就写到李白如及时雨宋江一般接济需要帮助的人的事迹:



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



虽然同样是游侠文化的爱好者,但是李白和武谔之间也存在着分歧——与前者推崇的越女、荆轲、朱亥、侯嬴等被君主奉为座上宾的侠客不同,诗文中强调了两次,后者所崇拜、模仿的对象是从未向对自己下达命令的吴王阖闾索要过任何福利与地位的要离,极尽忠义之能事的要离为了完成吴王的任务,甚至主动提出了自废一臂、烧死妻子的苦肉计,在成功暗杀了目标庆忌之后,即便被濒死的庆忌要求手下放过一命,也主动伏剑自杀了。



也就是说,武谔追求的才是真正的「侠」,不求回报、只为一腔正气而为他人赴汤蹈火的「任侠」,至于李白,其所感兴趣的东西从始至终都只是任侠的身份所能带来的利益而已——他沉浸于对「先秦时代以游侠之身获得君王重视」的故事的重现,无法自拔。



参考《新唐书·李白传》的总结性记载,李白的这场cosplay可谓是尽善尽美,穿梭于诸国之间为君王谋取利益所必须具备的「纵横术」,作为个人武力的象征、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剑」,最为直观地体现出自身义气的「轻财重施」——这一切,都是为了构建出「任侠」的身份而必要的元素:



然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



李白学习剑术的原因或许确实有兴趣的成分在里边,然而主要因素,还是他想要借此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他想成为一名受人称颂的任侠,得到权贵们的重视而一步登天。



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而立之年的李白向兼任荆州长史、襄州刺史、山南东道采访使等数职的韩朝宗寄去了他的投名状《与韩荆州书》,开头一通彩虹屁之后谈到自身的履历,从十五岁开始就学习剑术,以此谒见一些地方上的官员: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显而易见,这次的自荐又双叒叕失败了,两年后(公元736年),仍然还未能抱上大腿的李白以学剑为由跑到山东旅游去了,顺手写了篇《五月东鲁行答汶上君》倾诉一下自己想要当官的欲望:



五月梅始黄,蚕凋桑柘空。

鲁人重织作,机抒鸣帘栊。

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

举鞭访前途,获笑汶上翁。

下愚忽壮士,未足论穷通。

我以一箭书,能取聊城功。

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

西归去直道,落日昏阴虹。

此去尔勿言,甘心为转蓬。



对于李白来讲,剑术和故意跑到名山里隐居一样,不是目的,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一旦仕途彻底走向低谷,那么剑也就应当舍弃掉了——若果他登场于某本生草格斗漫,大概会被里边的某个天花板级人物嘲笑一句「纯度,太低了」罢。公元759年,被流放夜郎的他遇赦得返,此时创作的诗歌除了那首著名的《早发白帝城》之外还有一篇《流夜郎半道承恩放还,兼欣克复之美书怀示息秀才》,其中提到自己已经放弃了剑术,投身于道门,修行炼丹之法:



弃剑学丹砂,临炉双玉童。



李白可能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剑术方面是个半吊子吧,《与韩荆州书》只是一笔带过十几年前学剑的经历,后边的部分则都是强调在当前这个时候已然步入大成的文学功力,对于能够「历抵卿相」的原因有着清晰的认知。等到后来从流放地夜郎返回,心灰意冷之下,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这部作品里边对这个问题也就直言不讳了:



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 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这篇终于来到了结束的时候,最后就以本文详细介绍的三位主要角色被组合起来作为偶像出道(口胡)的事情来结尾吧。



《翰林学士李公墓碑》中提到,在太和初年(公元827年),唐文宗李昂将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舞、张旭的草书这三件在各自领域达到了极致的艺术顶点封为「三绝」,让某位翰林学士创作一篇与之对应的《三绝赞》(可惜该赞早就已经失传了):



太和初,文宗皇帝命翰林学士为三绝赞,公之诗歌,与将军剑舞,洎张旭长史草书,为三绝。夫天付上才,心同灵气,贤杰相投,龙虎两合,可为知者言,非常人所知也。



《新唐书·列传·文艺》亦对此有所记载:



文宗时,诏以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



那位消息不怎么灵通的朱景玄在这个问题上也不负期待地报道出了偏差,不仅将李白从三绝组合中踢了出去、换上了吴道玄的壁画,还将三绝这一称呼诞生的时间给提前到了开元年间,不是文宗的一己之见,而是上下两个阶层的共识:



开元中,驾幸东洛,吴生与裴旻将军、张旭长史相遇,各陈其能。

……

又张旭长史亦书一壁,都邑上庶皆云:“一日之中,获睹三绝。”



几十年之后,三绝的名单又把吴道玄之外的两位全给踢了,郑綮(公元894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卒于公元899年)的《开元传信记》里将三绝安到了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唐玄宗令吴道玄、韦无忝、陈闳三位画家完成的《金桥图》的头上,三人所画的内容各算一绝:



上遂召吴道玄、韦无忝、陈闳。令同制《金桥图》。圣容及上所乘照夜白马,陈闳主之。桥梁山水,车舆人物,草树鹰鸟,器丈帷幕,吴道玄主之。狗马驴骡,牛羊骆驼,猫猴猪貀,四足之属,韦无忝主之。图成。时谓"三绝"焉。



三绝这种将三件艺术作品并举的组合方式一经面世就被广泛利用,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里就又记录了王维、毕庶子、郑广文三人的壁画被称作三绝:



唐王右丞维家于蓝田玉山,游止辋川。兄弟以科名文学冠绝当代,故时称朝廷左相笔,天下右丞诗者也。其画山水松石,踪似具生,而风标特出。今京都千福寺西塔院有掩障,一画枫戍,一图辋川。山谷郁盘,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常自题诗云:"夙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其自负也如此。慈恩寺东院,与毕庶子、郑广文各画一小壁,时号"三绝"。故庾右丞宅,有壁图山水兼题记,亦当时之妙也。山水松石,妙上上品。



韦绚(公元856年为江陵少尹)编汇的《刘宾客嘉话》里记录了刘禹锡(公元772~842年)将集合了王朗的文章、梁鹄的书法、钟繇的刻字于一体的《魏受禅表》称呼为三绝的言论:



魏受禅表,王朗文,梁鹄书,钟繇镌字,谓之三绝。



根据《新唐书》,徐彦伯的辞章、李亘的书法、韦皓的审定文字被称作「河东三绝」:



徐彦伯,兗州瑕丘人,名洪,以字显。七岁能为文。结庐太行山下。薛元超安抚河北,表其贤,对策高第。调永寿尉、蒲州司兵参军。时司户韦皓善判,司士李亘工书,而彦伯属辞,时称“河东三绝”。



到了北宋,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里记载,孟蜀时期的景焕的壁画、欧阳炯的诗歌、梦归的草书被称作「应天三绝」:



唐僖宗幸蜀之秋,有会稽山处士孙位,扈从止成都,位有道术,兼工书画。曾于成都应天寺门左壁画坐天王暨部从鬼神,笔锋狂纵,形制诡异,世莫之与比,历三十余载,未闻继其高躅。至孟蜀时,忽有匡山处士景焕,善画,焕与翰林学士欧阳炯为忘形之友,一日,联骑同游应天,适睹位所画门之左壁天王,激发高兴,遂画右壁天王以对之,二艺争锋,一时壮冠。渤海叹重其能,遂为长歌以美之。继有草书僧梦归后至,因请书于廊壁,书画歌行,一日而就,倾城士庶,看之阗噎寺中。成都人号为“应天三绝”也。



再后来,到了明朝,顾起元(公元1565~1628年)在《客座赘语》(公元1617年)里边总结了五种不同的金陵三绝,其一是戴安道的瓦官寺佛像、顾长康的维摩诘像、师子国的玉佛,其二是董羽的清凉寺龙画、李煜的八分书、董霄远的草书,其三是张僧繇的大士像、李白的赞诗、颜真卿的书法,其四是陈叔宝的羊车、武则天的锦裙、王羲之的告誓文,其五是孙权之妻赵夫人的机、针、丝,一人独占三绝:



金陵昔称三绝者,瓦官寺宋戴安道手制佛像五躯,晋顾长康画维摩诘像一躯,晋义熙中师子国献玉佛,高四尺二寸,玉色洁润,形制殊特,殆非人工,称为三绝。清凉寺董羽画龙,李后主八分书,董霄远草书,称为三绝。灵谷寺晋张僧繇画大士像,李太白赞,颜鲁公清臣书,称为三绝。又考瓦官寺陆龟蒙古锦记言,寺有陈后主羊车一轮,唐则天皇后锦裙一幅;又南唐时修讲堂,鸱吻竹筩中得王右军告誓文,如是则瓦官又当有三绝也。若别论奇艳,盖赵夫人之机绝、针绝、丝绝,一人而兼之,尤为最胜。金陵有五三绝矣。



最需要吐槽的是清末的蜀中三绝,见于《清俾类钞》,指的是萧开泰、骆成骧、张罗澄三人向清廷奏请的建议:



四川洪雅监生萧开泰精算学,光绪甲午,由学政咨送总理衙门,奏留同文馆差遣。萧有上总理衙门王大臣书,皆言制器破敌之策,凡十款。中有制造鉴镜,以焚毁敌舰一条,谓太阳为天地真火,有光即有火,因按光学理推算,用厚一尺方八尺之镜,引光发火,虽敌舰远在三十里外,不难使之立成灰烬云云。一时都下盛传,谓与骆状元成骧之对策,张举人罗澄之上书,同号为蜀中三绝。后萧以不得一试,郁郁归蜀,因于成都市上设肆卖烧鸭,即用鉴镜引火熏炙,以证其言之不妄。每值天晴,利市三倍,其味甚佳,与炉火所烤者无异。周叔明屡食之。



这个事情最生草的地方在于令人觉得非常眼熟——喂喂喂,这么直截了当地抄袭人家阿基米德拿放大镜汇聚阳光将敌方的船只烧为灰烬的脑洞可是会被告侵权的哦。不过能想到拿这玩意来烤鸭,这脑洞也足以称得上是一绝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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